晚上九点一过,大风忽起,吹动山冈上的密林,紧接着,群鸦嘶鸣,打密林和夜幕里飞出,纷纷奔向白鹿寺,再蜷缩到殿院里的屋檐底下,渐渐地,全都安静了下来。天气预报实在太准了:没过多久,瓢泼大雨开始下,雨水击打在屋顶上,咚咚作响,而后下得越来越大,咚咚声也听不见了,韦驮殿、华严殿、伽蓝殿,每座殿院的屋顶上都像是有一道瀑布正在飞泻而下。在韦驮殿里的两尊凶神恶煞般的金刚像之间,我蹲在地上,耐心地吃完了从厨房里偷
镜中永远是此刻 / 此刻通向重生之门 ——北岛《时间的玫瑰》 搬往四牌楼小区新居第一天,小刘遭受了一惊一吓,他说,就好像惊悚片开头的伏笔,故事尚未展开,主人公水平如镜的生活已悄然起了变化。 那天一早,搬家公司提前到达,厢货张开黑洞洞的嘴巴,直冲单元门等着。小刘和妻子却还在怄气,边怄气,边打包,将不及再细分的零碎塞进纸箱,看也不看,丢垃圾似的。两人弓着腰,不吭声,不抬头,只有四
1 夏天快要结束前有一天我不小心洒了一杯咖啡,浸湿了书桌上的铺着的蓝白格宜家绒毯——从冬天开始就这么铺着,打字时手肘触到时会软绵绵的。我扯掉了这条“桌布”,把镜子、化妆品收纳盒、瓶瓶罐罐的香水香氛以及台灯插座挪上地毯,清理不断淌下的咖啡渍。它们让我想起了安德烈总是挂在嘴上的宁芙(nymphaeum),记忆记录的不是时间的静止,而是时间的流逝。就那样,我站在房间的一角,扫视了书桌、大窗户的镂空纱
1 天光透进门缝,像蓄满的水挤过并排的防洪板,朝厝内奔来。洪丽身披珊瑚绒毛毯,坐在靠背藤椅上,指间的烟将灭未灭。灰尘绕着光柱旋舞,石棉瓦厝顶传来一阵窸窣声,不用抬头就知道,是老鼠爬过横梁,趁停车铺万物未动的当口,溜回窝里。 洪丽脚后跟蹭向地面,藤椅木腿因摩擦而发出“刺啦”声,片刻后,一切归于静默。 以藤椅为圆点,可以划出一块弧形区域,弧形顶端是紧闭的一排铁门,八面漆成银灰色的铁门板并拢,将
一 夜幕已经下来了,河岸上鲜肉专卖场里的阿奎,眉弓略高,生相苦楚,正在检查一批要送进卖场的牛肉。屠夫冯三穿一身严严实实的冬装,戴羊皮帽包住两只耳朵,蹬着长筒皮靴,推进来两箱被割得千奇百怪的碎肉,说要送进卖场跟其他肉混在一起卖掉,让阿奎先给称重盖章。阿奎顿一顿,这是什么肉,碎得都分不清子丑寅卯,想问,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,默不作声。 冯三因长期混迹于屠宰行业,轮廓坚硬的脸上是热烈而冲动的生命力,他
郜云鹏是一个很自负的人。他的鼻孔不一定朝天,但在说话前和说话中,鼻腔里老是发出习惯性的铿铿的声音。在听别人说话时,他鼻腔里有时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。有力的声音,好像不单是从鼻腔里发出的,喉咙似乎也参与其中,使喉音和鼻音形成了共鸣。铿铿就要排气,气体不是从他的嘴里排出,是从两个鼻孔里排出来的。在我听来,他鼻孔里排出的气都是傲气。我设想,如果郜云鹏的鼻孔里含有汽油的话,在他排气的同时,在
我曾遭受的任何痛苦,我都忘了。 想到我曾是过去的我并不使我难堪, 在我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痛楚。 直起身,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风帆。 米沃什《礼物》 一 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。当时是二月底,我刚“阳康”不久,林书奇打电话给我说她爸妈回浙江了,我可以去他们在北京昌平买的那栋很大的别墅住一阵。她自己带着三个小孩,和丈夫一起住在婆家,10公里外离城区更近些的另一栋别墅。 “那儿有山有湖,像江南,
送跳跳去舞蹈班的路上,我打了两个电话。 第一个是打给我爸的,我问他坐上车了没有。网约车是我一大早替他叫的,今天我表弟结婚。请柬上写得很清楚,婚礼11点58分准时开始,现在出门应该正好。结婚是大事,本来说好的,一家人都去,但我和我妈临时都有事。我妈是颈椎病犯了,她颈椎的毛病是老毛病了,一发作至少得一星期。我也有事,今天轮到我当志愿者——跳跳她们舞蹈班每周需要一名家长当志愿者,这周正好轮到我。 第
西灵步行街在早上九点半准时醒来,比安水市中心的商场提前半小时。西灵一条街上面积不超12平方米的小吃店有10家,其中包括两名聋哑人店员。他们销售铁板鱿鱼、台湾香肠、麻辣花甲、里脊肉串、东北冷面、无骨鸡柳、手抓饼凉面皮、湖南臭豆腐、椒盐小土豆。每样食品平均出餐需要五十秒。拥挤,眼花缭乱的排列组合,统一的品牌加盟,统一的原料供应商,近乎统一的价格。 西灵一条街上第11家小吃店,是异端,甚至不能称之为店
淡蓝立方体伴您美好生活 后来你把事情讲述过无数遍,编造出很多无关紧要的细节。你说你回总部提货的时候收到了那些袋子,你说袋子是黑色的,你把它们拎在手上,边走边感觉到里面有小小的几何体在滚动。你以为那是新出品的咖啡胶囊。 你在家族聚会上讲,在出租车里讲,帮小林搬家的时候也在讲。而其他人,作为交换,也跟你讲述了属于他们的故事:有人在点外卖时收到了两枚,以为是商家用来压秤的,给了差评;有人出门抽烟时看
岛 岛在凌晨五点醒来。 外面天还很黑,草叶上挂着露珠,群鸟仍在巢中安眠。整座岛屿都很安静,静得能听见海风低吟。岛伸了个懒腰,沿着银杏的主干滑落,顺势进入树根,再是与之相连的菌丝,潜入地底。地下世界比外面更黑,但岛认得路。伊缓慢穿梭,一路朝东行进。菌丝网络错综盘旋,覆盖整座岛屿,带宽却很窄。有时候,线路容量实在有限,岛不得不把自己拆分成好几个数据包,分流到不同的线路,方能通过。伊会在下一个节点重
一 一 切从机器能否拥有人类智能的猜想开始。 那是在1950年,图灵提出的方法是,让人类辨别与之对话者是否机器。如果机器成功瞒骗人类,使之误以为他在与真实的人类对话,那么,这台机器便拥有人类智能。 图灵的办法是从人的角度考虑的。事实上,人们也只能从人的角度揣想机器。正如机器无法成为人,人也无法成为机器。他们不知道这台刚刚欺骗了他们的机器心里想什么,尽管一切运算如此明晰,但人类工程师们,还是从
遂古之初,谁传道之? 上下未形,何由考之? 从 踏上征途起,吴集的心智就跟从前还未迎来生命曙光的地球一样,对未来的无限渴仰在一片荒芜中激荡着。领航员的日常工作是观测航行航线,此刻,舷窗外是一片从未改变过的黑寂,前方没有恒星的光芒昭示黎明,他空空落落地回忆着关于家的一切,远得像是蜃影。 “天问号”飞船在出发前就预设好了航线,从地球出发,绕海王星半周,利用引力弹弓效应,加速离开太阳系,它的目标是
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每个人的时间都在缩短: 衰老。疾病。一天不等于另一天。 我和别人吵了一架,在街上, 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。 好像阳光不是直直地照射, 好像远处的叫喊只是幻觉, 好像风声只有和尚能听到,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。 手凉脚凉时,坚持余温即是大事。 错愕也等闲,糊涂也等闲, 我和自己吵了一架,无人看见,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。 2022年11月30日 你觉得
所有人还念着早已丧失的故乡 这个秋天依然散漫 地上放着的事物都凉了 房间阴冷地打量着写信的人 他依然不合时宜 夜间虫鸣已不能耳遇 相互覆盖的落叶,不能相互抚慰 所幸仍有愤怒的大风 霜花冷得激烈,插入时间深处 这是平庸而深情的秋天 所有童年晦暗,青春放逐 所有人还念着早已丧失的故乡 期待在每个陈旧的清晨醒来 我梦见大风中山脉晃动 其间闪过的面容。记下了它 坐下来像石头坐
1 夜行车独自飞驰在无尽长夜之中,飞驰在无尽荒原之上。里程碑一一退后。世界的左边,很久之前是日落。世界的右边,很久之后将有日出。夜行车深陷于黑夜,全车的旅客深陷于睡眠。 童年的我和年轻的我交替醒来,扭头看向车窗外。 车窗玻璃上是空旷无物的戈壁滩和一轮孤独圆月,还有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模糊面孔。 我长久凝视那个模糊的面孔。 如同车窗里的我与车窗外的我互相凝视。如同那时的我与
天花板 一座房子要有一面天花板,是为了控制墙的野心。如果不这样,墙会一直往上长,直到将重心带往摇摇欲坠的危险之地。西班牙语里有一句俗语——“触到天花板”,意思是到头了,碰到了极限。 天花板的存在也有利于我们的目光,它会将我们过于仰望星空的视线弹射回来,弄钝它的箭头,将它折叠进眼皮里,因为再胸怀大志的眼光也需要凝聚,需要内敛,需要回望,需要低头。 天花板还让我们的梦有了场所,再惊怵的噩梦,如果
自传小说:一个“臭名昭著”的“坏文类” 法 国女作家安妮·埃尔诺获得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,为她所擅长的文体——自传小说正了名,虽然埃尔诺自己并不喜欢用自传小说定义她的写作,而且她晚期重要的作品《岁月悠悠》立意于突破自传小说的“一己之我”。瑞典学院这样评价她的作品——“从不同角度不断审视因性别、语言和社会阶层等差异造成的不同的生活,勇敢、冷静而敏锐地揭露了个体记忆的起源、隔阂与集体压抑”。 如